爸終於不在家裏住了。即使是去醫院,媽也被爸給忘記了。想當初,媽總要鑽進她的菲亞特,踩大油門 – 車冒出陣陣藍色尾煙,呼嘯著 – 去逮我爸,把他從另一個女人的懷裏給揪走。六十年的婚姻生活只是加劇了他們之間原本就激烈的爭執。
每天她很不耐煩地等我帶她去那家醫院。
一次到媽那兒,她對我說,” 我真要數落你幾句。”
“說什麼。”
“我早忘了。”
爸並不想見她。當她曳足進來時,爸裝著睡著了。
“爸,打聲招呼。”我輕聲說。
” 恩,”年邁的爸爸身體虛弱,形容枯槁,但仍很帥氣,而且他還不想死。
媽靜靜地帶坐在輪椅上,灰濛濛的雙眼,目光游離。
“看,媽,”我說,”爸給您打招呼了。”
“是嗎,他為什麼不大點兒聲?別人說我都聽得見,偏偏聽不見他?”她探過身去,一隻手搭在爸的胳膊上。”漢諾德,回家去。你就會添亂。”“你告訴她!”爸厲聲對我說,”告訴那個討厭的女人,我得了癌症。”
“媽,”我說,”爸得了癌症,別這麼凶巴巴的。”
“我凶,我凶?只有你才會這樣說。”她緊緊地抓住輪椅的輪臂,使勁兒地向前推。”夠了,快扶我起來,讓我回家,馬上!”
第二天,我開著那輛菲亞特帶她出去兜風,前往海邊一家我們最愛去的飯店吃午餐。 “這邊兒請,柑橘醬。”我邊說邊攙扶著她一級級地下樓梯,”這邊兒請,草莓醬。”那位印第安侍者說。 “這邊兒請,蜜漿。”
她時而開懷大笑,時而咯咯地笑,”接著點,來份鼇蝦”她建議,”不來份龍蝦?你不是很愛吃嗎?”
回來的路上,我給她描述大海中洶湧的浪花以及那些在海濱叫賣串珠的商販。那刻我們都很開心。
“嘿!”她叫了一聲,”你多大了?”
“四十九了。”
“我多老了?”
“八十七。”
“是嗎?我怎麼比你老那麼多?”
“因為你是我媽。”
“哈哈!太有意思了。”
“這可真是妙不可言。”第二天我給爸講了我們母女的對話,他發出了會心的微笑。每天早晚,我都要獨自去探望他。臨走的時候,給他播放一段小提琴曲,然後輕輕地帶上門。他的肺炎差不多好了-要是能平息他們夫妻之間的爭執,爸或許可以在家裏靜候生命的終點。
“爸,”我問,”想回家嗎?我跟媽說說。”
但他假裝沒有聽到。當他再試圖充耳不聞的時候,一滴豆大的淚珠卻順著他的臉頰滑落。
“我想嘗嘗熏鮭魚。”他喃喃道。
我回到家裏時,媽正拿著一杯蘇格蘭威士忌酒,呆呆地坐在那兒盯著書架。
“過去我的確深愛著他,”她說,”看起來他也愛我。可後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?”
“媽,爸病了。他在醫院。”
她使勁地擤了擤鼻子,又擦了擦眼睛。”難道你不認為兩個人可以和好如初?”
“一定會的。”
第二天,我來接她時,她一直在前門等我。”他去了嗎?”她問我。
“沒有。”
“那謝天謝地,他帶帽子了嗎?”
“沒有。”
“那我也不帶。”
她曾經為愛傷透了心。 一次她無意聽到爸與一個剛準備再婚的寡婦的談話,”那時你就不能再等等我嗎?”
“瞧瞧我的丈夫,”現在她說,”他可真是對我好啊!?”
“媽,您丈夫是我爸爸。”
“胡扯,”她厲聲對我說,”他是我爸。”
就在媽宣稱我爸是他爸的第二天,我爸去世了。我趕過去告訴她,她象往常一樣等我帶她去醫院。”可以走了嗎?”她說,”我等了好幾個小時啦。”
“媽,”我說,”爸去世了,他剛剛走。”我坐了下來。
她用手捂住雙眼,急促地呼吸著。最後,她說,”受不了,我受不了,別指望我受得了。”
“我沒讓您那樣,媽,我也受不了。”
她抬起頭望著我,象生平第一次遇見我似的說:”房子空空蕩蕩的,就這兒。”
葬禮過後,她像個難民呆在我姐姐家。早已對喪葬習以為常的我們一個個地進來問候她。一位花商如約送來鮮花,我把花拿到她那裏。她以前一直都是很愛花的。還在我們舊居那兒,她和花匠皮雷每週都要討論哪塊地撒種什麼,該把皮雷從白花園順手牽羊拿來的球莖和幼苗播種在哪兒。
“你看,媽,”我說,”這些花很美。”
“是嗎?不錯。”
“哦,我給你讀讀這張卡。親愛的安妮,驚聞你摯愛的漢諾德去世,我們都很悲傷。此時此刻,讓我們以愛來慰藉你。梅格,約翰,尼格爾。
不知她盯著什麼在看,”都是些貴人。”她嘟嚨著。
幾天之後,為了讓她從痛悼禮節中解脫出來,我悄悄地帶她去白花園喝茶散心。
“我認識你多久了。”她問。
“很久了。”
“象那麼回事兒。”
她開始抽泣。”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哭,”她從提包裏摸索出紙巾,使勁兒地擤著鼻子。
“我知道為什麼。”
“是我爸死了。”她說。
“媽,這下您可得意了。”
她抬頭怒視著我,”一派胡言,你很清楚。”
“爸不在,吵架都不知該找誰。”
“愛,”她說,”就是那樣。”
“媽,我很擔心。您掩飾得天衣無縫,那可不適合你。”
她破涕為笑。她伸手要一塊甜餅,我遞給她。
“天啊,為什麼我有象你這樣的女兒?”
By Lyn Fred (Am.)
Translated by Scottie
source from The New Yorker (Sept.30,1996 )
後記:
我做了幾年兼職翻譯,基本上沒有從事過文學翻譯,成天接觸的竟是些報告、策劃、說明、講稿之類的。我發現只有文學的東西是最考功力的,可惜我沒有繼續走下去,因為翻譯太辛苦,賺錢少,承認度不高,但這將永遠是我的個人愛好之一。
Del.icio.us : family, mother, short story
跟着你的来访信息,访问你。否则真不太可能,页面很棒。羡慕。
我只懂你这里的小说。你译的这小说显示你的文学功力极强。
小说中复杂的感情及其流动变化的表达,有些甚至只是在情结,潜意识的层面。但你竟译出来了!
我是视小说与诗歌为精神家园的。所以非常喜欢。
感謝您的大駕光臨 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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